黑帮,孙家,温柔,兄弟,初长成
本文转自:北京青年报
◎黄哲
上映前就知道这是一个海外华人黑帮家族的故事。作为奈飞2024年开年热剧,《孙家兄弟》在每集第三分钟都会向全球平台直观亮出的这四个汉语大字,让人联想起那部几乎在每所大学图书馆小说类借阅率霸榜的《平凡的世界》。
黑帮戏
温柔欢笑着拍出大团圆
《孙家兄弟》双男主的人设,和《平凡的世界》竟如出一辙。或者说,几乎是华人家庭传统男性中心叙事的经典标配:生而肩负家族重任的长子,在自我重建后,得以开始从做长子、长兄到做自己;原本单纯不失任性的次子,则历经重重磨炼,成为肩负责任的男子汉。但此“孙家兄弟”身为海外华人帮会龙头老大之子,和半个世纪前黄土高原上的“本家”,成长环境可谓天壤之别,所经历的重建和磨炼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讲人在江湖、刀尖舔血的家族故事,登峰造极者莫过于《教父》。小教父原本可以摆脱家族“遗传”,却因造化弄人、为家族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老教父更是至死都想金盆洗手做个体面人,而不是替体面人卖命的黑帮,却死不瞑目。
《孙家兄弟》同样是在美少数族裔写本民族,但该剧主编剧和执行制片人吴千里无疑比马里奥·普佐对同胞“好”太多。这一次,主人公不再身不由己,而是可以做自己了——
猛将国伟(Charles)升级打怪的过程,就是自我解套、回归“爱烘焙的小胖胖”初心的过程;福将国霖(Bruce)更是如小教父一般开了金手指,而且更幸运,心理上走向成熟,还完全不耽误回到原先纯净的物理环境中去。诚然,这既可以归功于中华民族温柔敦厚的传统美德——把黑帮题材拳拳到肉地拍出大团圆的效果,周润发和成龙们早在上世纪就给欧美观众打出了样;也是全球范围的时代审美的变迁使然——即便是男人的、兄弟的、黑帮的故事,不再是硬碰硬、神经始终悬着绷着的传统讲法,温柔欢笑着讲(偶尔也带泪),更讨人喜欢,也更富技术含量。
让这样的戏剧性反差顺理成章、过程丝滑,只靠兄弟俩开挂显然不够,何况饰演他们的两位95后演员钱裕扬和李松璞,担纲如此重头戏都是第一次。无论是从提升表演表现还是扎实情节安排的角度,都还需要一位大Boss定场。该剧海报上一张象征典型华人家庭的圆餐桌后,兄弟俩分侍左右,正当中就是“孙妈妈”杨紫琼。
杨紫琼
佘太君不再走穆桂英的戏路
过去的2023年,《瞬息全宇宙》和那座小金人让全球华人、亚裔观众扬眉吐气,可《威尼斯惊魂夜》又把新科影后打回到满足猎奇的姿态出现,然后迅速下线领盒饭,让大家感到不忿。既然已经能够靠实力站到C位,再重新退居异质边缘,起码在艺术层面是极大浪费。
此次奈飞请出这位久战全球大银幕的老牌亚裔女星挂帅的网剧,其开机时间甚至要早于《瞬息全宇宙》,但因为疫情等原因影响了进度,误打误撞接续了热度,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杨紫琼是全球最具声望的银幕打女之一,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佘太君不能再按穆桂英的戏路走。在《瞬息全宇宙》里,为家庭小店维权的刚需和上下老小不给力的境况,让她饰演的伊芙琳必须“为母则刚”,为全家撑起一片天。而《孙家兄弟》里是黑帮这个通常意义上的绝对男权世界,艾琳的丈夫和长子是道上著名的两代狠人,她的身份还是东方家庭中的母亲,官称一直在“孙妈妈”和“孙太太”间切换。但她必须换个活法——与其靠拳头比狠人更能打,不如靠智慧和爱让狠人乖乖听自己的话。
这一次杨紫琼的表演,同她的“丈夫”——四十年来演了无数老大也演了无数父亲的寇世勋两相观照:一个是不动声色的克制,一个是明火执仗的暴烈。这让人想到那则古老的寓言:狂风和太阳打赌,谁有本事让行人把严实的冬装脱掉,结果自然是太阳赢了。随着故事层层剥笋、水落石出,观众也恍然大悟——主创之所以会将该剧命名为“孙家兄弟”,原来还藏着这点小心思:英文版剧名为全大写的“THE BROTHERS SUN”。这样一来,既可以是“兄弟们”,也可以是“兄弟们的”;而SUN可以是姓氏,也可以是太阳——“兄弟们的太阳”。这下都知道真正的大Boss是谁,也知道她有多厉害了吧!
另外,每集片头打在中英文剧名下的“出品:面条店”,也难免令人注目——这是吴千里致敬自己的偶像前辈伊丹十三和宫本信子夫妇,以及他们最成功的电影、讲述寡妇创业拉面店故事的《蒲公英》。伊丹十三编导的“女人系列”电影中,宫本信子饰演的女税务官、女律师、女店员等职业女性形象,在上世纪日本典型的男权社会中,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周旋于男人的世界,并以自己的人格和心灵感染着后辈、友人甚至对手。以平凡的职场妈妈之姿出场的孙妈妈,的确可以在日本昭和时代众女演员中那位并不以貌取胜的伊丹夫人身上找到人物种子;至于《孙家兄弟》中那些常人不熟悉的、或专属黑社会的笑点,看过伊丹十三《民暴之女》的观众也会有似曾相识之感。
大反转
弑夫弑父加“弑君”
“玉龙帮”能隔着大洋在华人世界呼风唤雨几十年,表面上是帮主大孙够狠、也够能忍(大孙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实则是其他组织都忌惮并敬重那个如威虎山联络图一样、靠大脑掌握着全体秘密的“罗罗德克士”(Rolodex,意为通讯录)。而大厦将倾之际,孙太太将“罗罗德克士”的身份自白于天下,欲出山掌权。此时,次子国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护士”的母亲,不止会像母鸡一样爱护和管束着儿子,竟还是那么多人的守护神。
“我给你自由不是让你反对我。”感到被打了脸的帮主自然不肯让贤,质疑太太“你不是帮里人,没这个资格”,却不料另外半边脸也挨了一巴掌——友帮头领、出生入死的兄弟竟任命孙太太为白纸扇(军师),让她名正言顺地拥有了上位资格。如此看来,这不仅是部黑帮剧、家庭剧,还是部“很爽很讲理”的职场剧:在前有仇家灭门、后有官家围剿的紧要关头,迷信自己老一套、刚愎自用的老董事长,被高层集体罢免是太正常不过的了——您的脸很贵,但我们的命更贵。
以讽刺为骨、荒诞作皮的传统喜剧,讲究让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包括《孙家兄弟》直接师法的《民暴之女》。但是在老式黑帮题材喜剧中,黑帮往往以残暴和愚蠢的面貌、作为主角的对立面出现。这次却不同,对于绝对主角孙家,黑帮是其赖以生存、生死相托的土壤,因此笑的代价更加严肃也更加直观——当终于停止发笑后,才意识到火辣辣的疼,“儿子反老子”这一放置在喜剧外壳里的悲剧内核,打到了多少人的软肋、多少人的脸。
能让剧情、笑声、痛感三者都成立的关键,就是这一类型剧前所未有、却必须得有的大反派——要说也简单,看海报上少了哪位家庭成员呗,那可真是缺谁谁尴尬。按我们民族的传统人伦,一家之主如果只是如李尔王般不识时务、错勘贤愚、咎由自取,最多只是下台猴王,颜面扫地还能于放逐中苟全。但孙家家长恼羞成怒、导致原本已亟待升级的大脑直接宕机,直接祭出下下策:你夺走我最在乎的,我也夺走你最在乎的。于是他从出场时三句不离“保护家人”的“大恶人+好爸爸”,到犯下“虎毒不食子”的人伦大忌,人设崩塌得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国伟是长子亦是传人,自我觉醒后如普罗米修斯般直接抗命,给弟弟送信更如同给凡人送去火种,完成了精神上的“弑君”加弑父。而原本被狠父当作待宰羔羊的次子国霖,干脆自己单枪赴会,如俄狄浦斯一样完成物理上的弑父,让“你是个天生的帮会分子”一语成谶,还印证了“惹谁别惹学医的”的古训:作为医学学霸加天生神枪手,他恰到好处地一枪将父亲打到“一时死不了,但想活就得报警”的程度。结果到监狱医院又落到如美狄亚一般、其实比自己更狠更能忍的太太手里:“你看起来像糖尿病,天天需要打针”,一头猛虎落得被拔光爪牙、关进笼子的下场……隐形大魔头“太阳妈妈”主导的黑帮家庭喜剧,与人类几千年的悲喜是如此相通,几乎所有剧情关键点的编排与推进上,依然“太阳之下无新事”。
《教父》留下的“女人和孩子可以粗心大意,但男人不行”的性别刻板规则,在《孙家兄弟》里多次反转。这在女性主义佳作层出不穷的今天,自然算不得什么颠覆之举。但东亚语境下还有另一个常见的弱势群体——子女/传人/晚辈/下级,从这个维度对父权的“存在即合理”进行如此尺度和力度的暴露、反思和批判,破题角度还如此清奇,这样的文艺作品之于华人世界不可多得。
全亚班
多想把这桌拜年饭做地道
几乎全亚班、绝大部分为华人的主创阵容,汉语普通话台词占比在美产剧集中空前之高,“奈飞”和“NETFLIX”字样在播放时交替滚动出现……通过这些迹象都能看出出品方有多想把这桌拜年的中餐做地道,而在数以十亿计观众规模的巨大市场前“放下身段”。此外,美剧界的中生代代表人物、《美国恐怖故事》的编剧布拉德·法尔查克(Brad Falchuk)担任本剧联合编剧兼出品人,还郑重地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发财客”,署在学生吴千里的后面。
对于首次担纲重量级剧集主创的吴千里,棒杀和捧杀都是不可取的。但公允地说,这位年轻的美国华人编剧对三合会这样在国族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组织及其渊源背景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对“龙头”“白纸扇”“红棍”等帮会职位及文言暗语相当准确的引用,还有“我想死你了”这样通过春晚传遍华人世界的名句的出现,起码证明他的中文水平和对待祖先语言文化的用心程度,都超出了我们这些母语观众的期待。
语言文化之美和考究,都莫过于命名。年轻的吴千里在这一点上表现出来的细节控,颇有华人世界最会讲故事的金庸和琼瑶两位老前辈之风。例如女主按通行潜规则被抹去自我痕迹,官称为“孙妈妈/太太”,只有丈夫大孙称她的芳名“小涵”,而“涵”的命名寓意渊博、包容、有修养、好人缘、善解人意、从容不迫……女主的种种人设全中;回国拜祭祖坟那场戏向观众交代出她居然是仅东晋一代便出了“三公三后”的名门太原王氏之后——对此丈夫不无情感控制(PUA)地称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则反唇相讥,把夫姓拆开直斥对方吃相难看:“你个乡下的‘小子’。”长子名“伟”,也果真如《说文》般长成了家里拿着武器巡视领地的高大卫士;次子名霖,也真成了温柔而绵延的及时雨。剧中的女二号、和国伟青梅竹马的女检察官,对旧日情分的态度如《论语》“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孔”姓……除了吴千里,该剧另一位中国味道的重要担当,要数B组导演Justin Yu——他也是好莱坞知名的选角大王。看看本剧的演员表:除了奥斯卡影后杨紫琼,两岸三地公认善演老大和父亲的寇世勋,和国伟一样身怀武功、生长在台湾、发展在美国的钱裕扬,成长经历、个人学业、从艺选择都和自己饰演的国霖酷似的深圳男孩李松璞——如次整整齐齐的“一家人”之外,还有放眼全球为该剧搭建起的合理的整套配置:70后横跨影视舞台、编导表的美籍华人全才袁文忠,80后牛津博士、作家、音乐人、心理学家兼武术教练Jon Xue Zhang、脱口秀女王杨詹妮,90后的英美剧坛两小名旦爱丽丝·休金和关海蒂,00后的迪斯尼童星胡紫蕊。他们多是文武全能,流利掌握英语和汉语,几乎全员学霸。这样的班底,让人充满期待的绝不止是大概率要一鼓作气的第二季,更是越来越多的华人剧集能够以题材更加丰富、水准和观众口味一起水涨船高的姿态,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国际平台上。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必须感谢主要角色中唯一的非华裔、孙家次子的韩裔死党TK。正是这位“工具人”(TK也是Tool Kits的缩写)的乱拉纤,让我们一览加州郊外麻将馆、中餐馆和小百货店等华人世界的市井百态,还借帮派和谈的安排得以一窥韩裔在海外的传统领地——洗浴中心于蒸汽缭绕下的奥秘究竟。如同《教父》中老教父的爱尔兰裔义子、柯里昂家族军师的汤姆,孙家也有自己的外来和尚会念经——TK虽然一心向往华人帮会,可是离自己向往的军师身份差了点事,但他作为老铁家的工具包,可以说完全够格,更够意思。文化输出,切忌落入自说自话、共鸣者寡的窠臼。而像《孙家兄弟》这样,在自我本体文化和当地主体语境组成的主要对立面之外,加入“性相近习相远”“有教无类”的第三者——原本的凝视与自我凝视,也一下子扎实可信又巧妙生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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