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鉴,繁花,女子
《繁花》从阿宝的故事出发,本应该是大男主剧,可如今看来,剧中女性群像的塑造更让人动情和动容。
在普遍流行多机位拍摄的时代,王家卫坚持单机位拍摄,理由是“这样拍女生好看”,虽然不是每一个导演都有资本和资金像这样不计工本地单机拍摄,但王家卫镜头里的“好看”,又岂止是光影和画面的考究?
他把90年代上海女性独有的生命力都拍成了绽放的繁花。
这一篇“繁花女子图鉴”,先从玲子、小汪和李李说起。
玲子:
本是风姿无匹的文思豆腐,
何必委屈自己做开水泡饭?
当玲子掷地有声甩出“从前我们靠宝总,以后我们靠本事”,三分悲情,三分郑重,还有四分心似铁意决绝。
小小一个夜东京,她能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得活色生香、风生水起;砸掉旧招牌重新开始,她也能从菜色到规矩,都悉数做得有模有样。
刚上线的玲子又嗲又辣,但造型和气质都有几分市井之气,分分钟在“宝总的事头婆”和“坑宝总的小算盘”之间无缝切换。
她是宝总的“大后方”。宝总出车祸住院,周遭大有疑云四起墙倒众人推之意,是玲子给钱、平事,稳住阵脚。
但她也是爷叔口中的“讨债鬼”。一对珍珠耳环,玲子两千六买来,毫不手软告诉宝总两万六,收下他一大笔钱,又从冤大头汪小姐那里再收一笔两万六。
宝总前来讨说法,她噼里啪啦一通:我都是为你好呀!非但没归还这两万六,甚至还另外要来了一笔“装修费”。
东窗事发,玲子发觉耳环只有两百块,亲闺蜜菱红杀熟,夜东京小分队鸡飞狗跳、致命揭短,吵吵闹闹险些菜刀夺命闹市口。
最终,玲子内心深处最碰不得的那一点嫩肉,被老朋友们话赶话中狠狠戳破,鲜血淋漓。外人都看得出玲子对宝总的心思注定要落空,自欺多年的梦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地醒来,玲子仿佛灵魂穿洞,失魂落魄,从小阁楼屋顶的夕阳渐落看到夜影深沉,独自萧瑟离开。
待到她华丽归来,就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从前的玲子还有几分事头婆的市井气,如今的她眼神坚毅,风姿依旧,但更加周正沉着。
从前她有意和宝总不分彼此,如今却将干干净净的账目送到和平饭店,真切割真算账。
从前一句句高频输出一分钟噎宝总八百句,如今冷冷清清讲要讨回借出的运势御守。不响,但每一秒的沉默都回响着“可惜做不成我们”的唏嘘。
如果说从前的玲子在宝总红颜知己的身份中让渡了玲子自己的独立光芒,那么如今的玲子,更像拥有了自己的主场。
风姿绰约去黄河路“探店”,于万千艳羡目光前镇定自若,这是独属于玲子的大将风范,无论小厨房还是大舞台,都笃定如一。
未来得及送出报纸包好的钱、赶不上塞给准备悄悄溜走的闺蜜菱红,她万千不舍当街爆哭,这是独属于玲子的肝胆相照和岁月如歌。
人和人的感情就好像大梦一场。宝总未曾入睡,玲子佯装酣眠,屋顶的漏雨滴答成汪洋,过期的御守留不住魔咒,好在玲子本就是绮丽无匹的文思豆腐,不必委屈自己做别人的开水泡饭。
夜东京终于只剩下老板娘,玲子从大梦中醒来,她的故事真正开始了。
汪小姐:
排骨不必配年糕,
也结棍美味
从打杂揭邮票的小汪,到二十七号的浦西明珠汪小姐,再到虹口小汪,汪明珠几起几落,几分明媚几分娇俏几分天真,又有跳黄浦江也绝不回头的巾帼气魄。
作为黄河路第一甜妹出场的汪小姐,最初主打一个“甜嗲”,音调高、声音亮、语速快、说话密,活脱脱一个家境好、学历好、工作顺心的上海小姑娘。(很明媚的一种嗲,和玲子早期成熟风韵型的嗲不同)。
她什么都写在脸上,包括女儿家最隐秘不宣的心事。
她时刻准备着为宝总冲锋陷阵,宝总在大厅被人呛,她急火火就想先出头;宝总去诸暨“招安”麻厂长,她担心到火线提旧车,千里救宝总,路上还出了小车祸。
虽说她是无效救人,但一腔孤勇一片真心,见到宝总平安无事,那一个泪唧唧带着几分后怕和嗔怪的“投入怀抱”,多动人。
小汪的爱情写在脸上,宝总也把最明媚最傻气的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汪小姐。
从二十七号茶水间水雾缭绕的青涩岁月,到宝总跟着一起跳广播体操的傻气可爱,再到二人一起奋斗拼搏打下“宝总”一片天,这种相识于微时、相携于长路的悲欢与共,真是如诗如歌。
除去对宝总明晃晃的感情,虹口小汪还把“生命力”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她是养尊处优的“礼拜头家的千金”,是黄河路上拥趸众多的“汪小姐”,但脱掉长衫去仓库干活的她,更是野蛮生长的大女孩,那种“范志毅挡我我也要把你当球踢”的气场,让汪小姐这个角色突破了男凝视角中“白玫瑰与红玫瑰”的物化想象。
观众惊喜地感受到:这个角色的血肉里,有一股自生的气场,她必定不是宝总的众多“故事”之一,她自成一脉,宝总只是她成长中的“事故”。
我特别喜欢仓库里的这个汪小姐,负气而来,满血而去。
她干活某种意义上憋着一口气,被陷害冤枉但不能说冤枉的不平之气,和宝总联手成就宝总却在离开27号之后不被名利场认可的不甘之气,想要闯出“我汪明珠三个字”不被贴宝总标签的豪气与勇气。
虹口小汪给我的感觉,有点像《老友记》中初初剪掉信用卡的Rachel,不那么成熟周全,那种明媚仗义的天真在商场等同于笨拙,她和海宁小王子的这条自立门户之路大抵难关重重。
但谁又能拒绝虹口小汪的生命力呢?轰轰烈烈爱过,风风雨雨陪伴过,痛痛快快哭过,她曾经任性沉醉,执迷不悔,但此后的她,依然会用自己的心去体会——
排骨可以独自红烧,不一定要配年糕。谁说女孩子一定要找到停泊的港湾?她完全也可以成为自己的码头。
李李:
无眠之人,致命魅惑
至真园老板娘李李,是王家卫过去的电影中最经常描绘出的那种“神秘女郎”。
一个“干炒牛河”的传奇,一场席卷了所有黄河路著名老板娘的“逼宫”大龙凤,一段扑朔迷离的前尘往事,为李李这个人物打下氛围感十足的“伦勃朗光”。
李李每一次出场,魅惑回眸,倚窗沉思,眼神如丝又如刀,气质三分狠四分稳三分冷艳无声。
但李李的内核依旧是暖调的,汪小姐不复昔日派头人人避而不及,只有李李依旧给她留包厢,给她“汪小姐”的待遇。
她嘴上说做生意不谈感情,说只看好未来发展,但未必不是一点义气与温情。
同样,玲子来黄河路观摩学习,李李回馈以远超五百块的多个套餐,不记恨“她当时一杯破茶两块点心坑我五百块”。
她一心搞事业,纵横捭阖,誓将至真园做成“高端商务会所”,想成为掌握aka商业机密的“新龙门客栈老板娘金镶玉”,从老虎口中分到肥肉。
乍看是大风大浪里淘金的高明老板娘,却又有几分侠义,几分柔情,以及尚未彻底揭开但挥之不去的悲情底色。
往事如烟,当下如局,未来如雾。李李活得冷冽又灿烂,捎带手还调教几回敏敏,帮衬一把玲子和汪小姐,温暖怡人。
李李也是底色上与宝总最接近的人物。
我刚刚也说,人和人的感情就像大梦一场,宝总是浅眠生物,雪芝的出走带走了他的睡眠,玲子和汪小姐会在醒来之后装睡一会儿(但不会因为睡眠耽误自己),而李李比宝总更为高阶——她是无眠之人。
她对待感情的姿态就是“不响”。她会和宝总雨夜同行,一前一后,昏黄的街灯若隐若现闪烁着她不动声色的回眸,双双不响,但情欲弥漫在天地间。她问宝总最近是否吃鱼,宝总回答还是不吃,她会笑笑说没关系,过段时间再问一遍……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宝总跟她一起坐在火锅旁,盘子里都是片好的鱼。
她不眠,所以无所求。她不像玲子和汪小姐,早期还抱着“一个老板娘必须有一个老板”“甘愿为了一个人去卖茶叶蛋”的想法。对待事业,她把野心大大方方写在脸上;对待感情,她只专注挖好自己的鱼塘,鱼儿进不进来由他决定,有鱼很好,没有鱼,看看风景也很惬意。
而宝总这种“浅眠生物”,注定不会为一个夜东京停留,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码头,他本性就是一条鱼,不为什么而住,也不为什么而去。他会甘心游进李李的鱼塘,他和李李都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但结局却是未知的。
他们两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根本不怕这个“未知”。
E姐结语:
90年代是港片黄金年代,但在那时最流行的动作片和喜剧片里,女性通常是琉璃花瓶,美丽易碎,存在只是为了衬托英雄男主的情与义。
但是在王家卫的电影里,女人各有血肉,有着复杂的情感层次,就连“木头美人”李嘉欣在《堕落天使》里也可以是冷漠忧郁的女杀手;镜头前冷酷到底的王菲,在《重庆森林》里也会上演一段神经质的暗恋,梦游般擒拿意中人。
王家卫电影里的女人和电视剧中的女性,又有很大程度的不同。
从前看王家卫的电影,总以为他的故事里,女孩都是男主生命的一段注脚,但《繁花》里的女孩是夺目的,恣意生长的,甚至越过了“阿宝淘金记”的大主题成为故事主线……
前者好像维港海旁霓红灯映照下香槟的一层芳冷泡沫,后者是黄河路金光绮梦下的一杯老酒。
如王家卫所说,这是“上海女人的底气”,全国第一批经济独立的半边天的底气。
剧集追到现在,不管外界评价如何,也不管有人动辄讽刺“吃点好的吧”(这还不够好?),反正我的审美只能代表我自己,我真是越追剧越感觉人间值得。
我非常明白,现阶段电视剧工业如同王晶所说,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如王家卫般,调动这么多资金、资源和好演员,用这么长的工期来精细打磨一部自己的“作品”。所以,这一部《繁花》有可能是同等级艺术水准的绝唱。
但此刻我还是好想发癫,像《食神》里吃到黯然销魂饭的薛家燕一样流下一滴泪:“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吃到这么好的叉烧!万一以后我吃不到该怎么办啊!”
最后,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求王家卫导演长命百岁再拍几部电视剧。一部十年,我还年轻,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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