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今年国产悬疑剧扬眉吐气，接连出了两部高分佳作。
一部自然是评分高达9.4的《漫长的季节》，
另一部，则是最近完结的古装剧《繁城之下》。
这部剧的导演王铮，过去是拥有众多粉丝的up主，这几年转向了原创影视剧制作，在悬疑剧领域算是新人。
但《繁城之下》的选景、运镜、剧作都能见其匪浅的功力。
故事背景设置在晚明万历年间，一桩诡异的凶杀案打破了江南小镇蠹县平静的午后。
城东十里的麦田中央，兀立着一个稻草人。
前来探案的捕快曲三更本不以为意，可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立刻瘫软在地。
掀开草帽，一具尸体赫然出现在眼前。
死者不是别人，而是曲三更视若父亲的冷捕头。
冷捕头死状可怖，他先是被勒死，然后被一根轿杠贯穿身体，最后被伪装成稻草人模样置于此处。
根据仵作查验，那根轿杠上刻着《论语》中的几个大字——“吾道一以贯之”。
这个“道”指的是忠恕之道，凶手用此等残酷的手段杀人，必定是发泄对冷捕头不忠不恕的愤怒。
沉浸在悲痛中的曲三更找不到破案的头绪，这时，又有命案接连发生——
私塾的王先生被人用铜戒尺反复击打后脑勺致死，更残忍的是凶手将一只无头鸡雏塞到其嘴里，倒吊着埋尸于天井中，身上写着“童子六七人”。
小有名气的程医师也被发现中毒身亡，身旁纸条上书“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还有一桩更吊诡的案件，二十年前一个名叫陈旺的奴仆醉酒落水而亡，如今他的陈年骨骸被人从荒坟冢中挖出，悬于老柳树之上。
尽管迷雾重重，但几桩奇诡的案件查下来，捕快曲三更还是窥见了死者人性的阴暗面。
一向以公道示人的冷捕头，在自家地窖里藏着万两白银和几张药方，巧的是，药方正是程医师所开。
那药方外行人看不出端倪，但内行人多看上几眼，就会了然药材同煎产生毒性。
王先生一生儒雅、德高望重，口碑极好。
但他也有隐秘的癖好，散学后私下留堂，请学生鞭打自己。
由此看来，凶手留在死者身边的古文有如“判词”，看似隐晦实则无比清晰地喊出了死者被害的缘由——
冷捕头做了有负正义公道、草菅人命之事，程医师是被自己开的药方毒死，王先生则做了严重有违师德的勾当。
连环杀人案凶手是谁？他为何要杀死这些人？
这些都与二十年前陆家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脱不了干系，我想看过剧的小伙伴们都已经明了，限于篇幅就不具体展开了。
悬疑剧好看，肯定少不了草灰蛇线和峰回路转，《繁城之下》的铺垫和反转精巧且没有故弄玄虚之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它花相当多的笔墨勾连起乱世中的众多小人物，为每个出现的人都设计了真实鲜活的过往。
悬疑只是外壳，更多的是讲幽暗难测的人性和挣扎。
先说主角曲三更，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伟光正的主角，身上也有令人接受无能的道德瑕疵。
年少时不知“公道”的崎岖，在冷捕头的影响下，曲三更立誓要走“这条绕远的道”。
寻找连环杀人凶手的过程中，他对抗的不仅是藏在暗处的罪恶，还有自己内心深处罔顾事实、动用私刑的恶念。
师父形象的破灭，发生在他与青楼林四娘私通时，发生在地窖万两钱财被发现的瞬间，但每一次，曲三更都选择了替师父隐瞒不堪的过去。
到破案后期，曲三越发明白替师父复仇机会的渺茫，于是，他把怨恨发泄在无辜的无赖身上，随意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将其送入大牢。
与其说这是曲三更寻仇无望的激进之举，不如说这是以他为代表的一群人理想的幻灭。
对从小信仰正义的曲三更来说，师父冷捕头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公道，因为师父的存在，蠹县的罪恶才能无处遁形。
而师父形象倒塌的那些时刻，一点点动摇了曲三更的人生信念。
否定冷捕头，意味着否定他信仰的一切，他迷失在仇恨和惘然中，找不到自我。
与用掩盖真相来自我麻痹的曲三更形成对照的，是剧中的另一个人物宋典史。
作为令犯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宋典史擅长酷刑逼供，性格阴晴不定，城府极深。
曾经，他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因牵涉进党争被诬陷入狱。
经历了狱中非人的折磨后，他屈打成招，落得一身残疾。
不久，真相大白，冤情洗清，他被恩赐典史，讽刺的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却因他的认罪书含冤而死。
这么多年来，他忍辱负重，不敢松懈，排除万难查清一切冤案，为的不是赎罪，为的是公道得见。
在看似繁花锦簇、实则被蠹虫腐朽的蠹县中，深感幻灭的还有一个让人印象极其深刻的角色，那就是陆家收养的奴仆陆直。
整部剧用陆直这个少年黑化为“恶鬼”的过程，批判了社会的结构性和制度性腐败。
二十年前，膝下无子的富商陆远暴收养了天资聪颖的流浪儿，取名陆直。
陆直行事机敏、待人真诚，时间一长，下人们都私下称他为“干少爷”。
这个称呼给陆直营造了一种可以跨越阶层的幻觉，他以为，只要他努力、对员外绝对忠诚，就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人上人。
直到现实给了陆直当头棒喝。
当喝醉的陆直敞开心扉，把想认员外当父亲的想法全盘托出时，陆远暴认定是这贱奴想霸占家财，对其羞辱一番后打发到乡下。
但真正让他恨意盈满、重启杀心的一件事，恰恰是陆远暴二弟充满善意、云淡风轻说出的一句——“侍奉陆家一辈子”。
在上位人的意识里，侍奉主人一生对奴仆来说是一种恩赐。
无论陆直如何聪颖忠诚，都只能是低贱的奴仆、是陆家用来充当门面的阿猫阿狗，只要主人不悦，随时可弃之如敝履。
正是这句话，让陆直的勃勃野心、欲望混杂着自卑迸裂出来，他不甘心被人驱使，若要想跨越阶层，只能“以暴制暴”。
从当时阶级矛盾激化的的社会环境看，以暴制暴的确是下位者争取人身自由的唯一方式。
晚明时期，奴仆地位低下，受尽欺凌，一旦为奴，不仅本人立卖身契，甚至其家族都要世代为奴，不得脱籍。
有意思的是，拥有万贯家财的陆远暴也不是生而富裕，他靠着烧杀抢掠、强取豪夺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
在财富迅速更迭的晚明，一旦后嗣科举不中，地主家的功名和优势地位就会旁落，富贵难以长守。
所以在陆远暴生重病的那段时间，他极力邀请擅长科举的二弟一家前来蠹县，显然不是出于手足情谊，而是要利用二弟的科举之途来巩固之前积累的特权和财富。
陆直点燃了陆家的大火，烧毁了数以百计的生命，也烧毁了一个人最宝贵的良心。
陆家的故人与恶鬼同归于尽，杀身成仁，令人唏嘘不已。
当以暴制暴成为爬满蛀虫的社会的默认法则后，正义和公道更加难寻，守护正义的代价要层层加码。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剧中主角大仇得报，却依然令人倍感压抑的原因。
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时代，也还有像宋典史一样坚守程序正义、寻找真相的人，没有比这样的表达更抚慰人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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